无冬城北城墙。
    年轻的守卫安德机械地挥舞着手中已经崩了口的长剑,将又一个试图从瓦砾堆上爬进来的绿皮兽人捅下去。
    手臂酸麻得好像不属于自己,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全身疼痛的肌肉。
    浓重的血腥味、焦糊味和兽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臊气混合在一起,几乎成了他此刻嗅觉的全部。
    但他已经闻不太到了,或者说,麻木了。
    他知道,自己能站在这里,面对城内的方向,阻挡这些从各个角落涌来、试图从这个新缺口冲上去的兽人,已经是更安全的活儿了。
    更可怕的是缺口朝外的那一侧,那些如同移动山峦般的巨人,以及它们永不停歇的、燃烧着绿焰的投石。
    就在不到半小时前,就在他眼前,城墙上方那道守护了他们一整晚的魔法光幕,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穹顶,在一声震彻灵魂的哀鸣中,骤然黯淡。
    尽管只有短短一瞬,但就在那一瞬,一块磨盘大的巨石砸落在他所在垛口的不远处。
    他的队长,那个总是拍着他肩膀说“小子好好干,以后有机会进城堡”的粗豪汉子,连一声惊呼都没能发出,就在刺目的绿焰和四溅的石屑中,化作了一滩分不清形状的焦黑肉泥,只有半片熟悉的肩甲崩飞过来,滚落到安德脚边,烫到了他的皮靴。
    安德才十八岁。
    所以,当缺口出现、需要人手填堵时,那些老兵默许了他和其他几个同样年轻的面孔,退到相对安全的内侧,对付这些城内的兽人。
    “你们还小,挡外面那些……太早了。”
    老兵是这么说的,语气里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。
    安德从没想过自己会面对这些。
    他是码头工人的儿子,家里还有叁个弟妹。
    叁个月前,当他终于通过选拔,穿上这身绣着无冬城徽记的锁甲时,全家人都高兴疯了。
    父亲喝光了攒了半年打算买新渔网的钱打来的劣质麦酒,母亲哭着摸着他崭新的制服袖口,弟妹们围着他兴奋地叫嚷。
    他是体面人了,是守卫无冬城的老爷之一,可以抬起头和人说话了。
    如果他表现好,立下功劳,或许真能如队长所说,被选入领主的近卫队,那才是真正的上等人。
    甚至,在梦里他敢想得更远一些——或许,或许有那么一丝渺茫的机会,能被册封为骑士呢?
    那将是整个家族从未有过的荣耀。
    守卫城墙?
    这种苦差事通常轮不到他们,更多的是象征性的巡逻和维持治安。
    但今天,他在这里了。
    穿着沾满血污和尘土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体面制服,站在废墟和尸体中间,用一把快要废掉的剑,砍杀着无穷无尽的、丑陋的怪物。
    而更远处,那具残缺不全、盔甲却明显比他精良得多的尸体,正是他曾经需要仰望的目标——一位真正的城主近卫。
    据说是在溃口刚出现时,率领一小队精锐试图反击、夺回外缘控制权,却在撤退时为掩护同袍断后,力竭后被兽人淹没。
    连那样的人物,都像条野狗一样死在了这里。
    安德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恐惧,应该像不远处那个被碎石伤到大腿、正蜷缩着低声哭泣的同伴一样。
    或者,至少应该想想,那庇护他们的魔法护盾为什么会突然失效?
    那些高高在上的法师大人们在做什么?
    但他什么也想不了。
    思绪是奢侈的,思考只会带来更深的无力与崩溃。
    他只能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:挥剑,格挡,后退,再挥剑。
    和身边那些同样眼神空洞、却依然死死钉在位置的队友们一起,撑得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
    多撑一会儿,也许……
    也许就会有变化,也许援军就来了,也许奇迹会发生。
    麻木的厮杀中,时间失去了意义。
    直到——
    一阵极其深沉、来自地心深处的轰鸣,撼动了整个世界。
    这声音不是来自城外巨人的投石,更不是城内某处的爆炸。
    它更加宏大,更加原始,是令万物灵魂战栗的威严与毁灭。
    安德和周围的兽人同时一顿,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源头——南边望去。
    无冬城东南方向,那座在平日里只是天际一抹暗沉轮廓、在传说中既是庇护者也是毁灭者的霍诺特火山,此刻,在浓稠的夜色背景下,其巍峨的山顶处,竟然隐隐透出了一片不祥的暗红色光芒!
    像是大地皮肤下流淌的、滚烫的脓血,正在试图撑破最后的地壳。
    紧接着,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    整片土地都在呻吟、起伏。
    城墙的碎石哗啦啦滑落,站立不稳的安德和几个兽人同时摔倒。
    他从未经历过火山爆发,但那种源于生命本能的、对天地之威的恐惧,瞬间冲垮了他用麻木构筑的所有防御。
    冰冷的战栗从脊椎窜上头顶,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,喉咙里发出连自己都陌生的嗬嗬声。
    幸运吗?
    或许。那些同样被这恐怖天象震慑的兽人,也暂时停止了进攻。
    它们昂着头,对着泛红的火山方向发出不安的嚎叫,粗野的面孔上竟然也流露出一丝原始的惊惧。
    毁灭,对任何生灵都是平等的威胁。
    这令人窒息的地震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,又或许只有十几秒。然后,它突兀地停止了。
    就在这片死寂与惊恐弥漫的刹那——
    “喀啦啦——!!!”
    数道粗大得不可思议的蓝白色闪电,不是从乌云密布的天空劈下,而是从大地深处、从火山的山体中,狂暴地向上延伸、炸裂开来!
    它们撕裂了天地间的黑暗,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一片惨白,那光芒之强,甚至瞬间让安德眼前只剩一片盲白。
    闪电并非一闪而逝,而是如同有生命的巨树根系,在空气中扭曲、分叉、持续迸发着毁灭性的能量,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!
    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浓烈的臭氧味和狂暴的魔力乱流,搅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。
    正义大厅内,当远方山顶那暗红熔岩之色透出、大地剧烈震颤时,指挥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。
    达格特·无烬死死盯着南方窗外的红光,拳头捏得骨节发白,灰蓝色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绝望的震骇。
    菲利诺主教手中的玫瑰念珠“啪”地一声绷断,水晶珠子滚落一地。
    几个年轻的法师顾问面色如土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    而赛伊丝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。
    最可怕的猜想,正在以最直观、最暴烈的方式,成为现实。
    霍诺特火山……
    真的要再次吞噬无冬城了吗?
    五十年前的惨剧,要在她眼前重演?
    窒息般的绝望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。
    直到那几道违反常理、自下而上撕裂夜空的恐怖闪电出现。
    赛伊丝空洞的眼睛骤然一缩!
    那闪电中蕴含的、狂暴却带着某种奇异秩序感的魔力波动,即使相隔如此之远,也拨动了她身为法师的感知。
    是她熟悉的魔力,有着类似巨龙的隐秘的秩序。
    她曾在奥术一途中茫然失去方向时,受到它的指引。
    “是大师!”她失声叫道,声音干涩却有着绝处逢生的颤栗,“这是他的力量!他在那里!他在对抗……对抗火山里的东西!”
    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。
    达格特猛地转身,厉声喝问:“你确定?他能阻止?”
    赛伊丝急促地喘息着,强迫自己冷静分析:“我不知道火山里具体发生了什么!但那种等级的魔力释放……近乎传奇!只有大师能做到!他在尝试压制,或者对抗引发异变的源头!”
    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,在那些照亮天际的蓝白闪电肆虐之后,山顶那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芒,竟然暂时地地黯淡了下去,大地的震颤也彻底平息了。
    希望,如同风中之烛,微弱地摇曳了一下。
    赛伊丝立刻将她的判断和感知快速告知达格特和菲利诺主教。
    然而,没有人能因此松一口气。
    大师在对抗,但对抗的是什么?
    能对抗多久?
    火山是否已经被引爆了进程?
    他们一无所知。
    短暂的商议后,赛伊丝和首席法师顾问达成了无奈的共识:
    以现在城内的混乱程度和敌人的渗透情况,根本不可能组织起一支有足够实力、能突破重重阻碍、及时赶到火山深处脉流核心的援军。
    而退一步说,如果霍诺特火山真的进入大规模喷发的前奏,那汇聚了千年地脉之力的毁灭性能量,恐怕也远非几个传奇施法者能够轻易平息或阻止的。
    他们此刻,依然像是在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的囚徒。
    而这第二只靴子,落得比想象中更快、更狠。
    仅仅在寂静维持了不到一刻钟后——
    轰隆隆隆……!!!
    更加沉闷、更加持久的轰鸣从南方传来,大地再次开始震颤,这一次,波动更加剧烈!
    与此同时,城市上空,那本就稀薄不稳、刚刚勉强重新汇聚起来的魔法护罩,彻底熄灭了。
    不是闪烁,不是过载,是彻底的、毫无征兆的失效。
    笼罩全城的淡金色光幕如同破碎的肥皂泡,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空中。
    紧接着,城内各处,传来了数声远比之前清晰、沉重、也更具毁灭性的巨响!
    “砰——!!!”
    “轰——!!!”
    那是巨人的投石,终于毫无阻碍地砸在了无冬城的街道、建筑之上。
    没有魔法护盾的偏转和削弱,每一块巨石的落地,都意味着一个街区可能被夷为平地,数十上百的生命瞬间消逝。
    正义大厅厚重的墙壁也传来明显的震动,灰尘簌簌落下。
    偏殿方向,那些被保护起来的贵族们爆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和哭喊,其中夹杂着歇斯底里的质问和绝望的咒骂。
    他们比避难所里的平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——护盾彻底消失,火山异动加剧,魔法似乎已经失效,物理的城墙在巨人面前又能坚持多久?
    无冬城,真的要完了!
    指挥室内,气氛降至冰点,几乎令人窒息。
    达格特·无烬的表情已经难以形容——他一生的心血、叁十年的经营、北地的明珠,难道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、在一场不知被谁操纵的灾难中,化为齑粉?
    他不甘心!
    法师顾问团已经吵成了一锅粥,有人主张立刻集中所有法师,不计代价强行重启护盾核心。
    有人认为应该立刻组织突围,保护领主和重要人员撤离。
    还有人陷入崩溃,喃喃自语着末日预言。
    赛伊丝不再参与争吵,她退到角落,握住传讯水晶,用近乎透支的精神力联系千面之家的托拉姆。
    “托拉姆,监测所有魔力波动!尤其是火山方向!还有,查阅所有禁忌档案,看看大师有没有在离开前留下什么,或者有没有什么方法,任何可能!”她的声音又快又急,带着最后一丝挣扎,“我们一定漏掉了什么……一定还有办法……大师还在坚持,我们不能放弃!”
    水晶那头,托拉姆的声音同样沙哑疲惫:“明白。正在做。但赛伊丝……你知道的,希望渺茫。”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赛伊丝闭上眼,指尖冰凉。
    他们都知道。
    在绝对的自然之威和精心策划的阴谋面前,个人的智慧与力量,显得如此渺小。
    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将整个正义大厅吞噬殆尽之时——
    “报——告!”  一名近卫疾步冲入指挥室,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,“大厅正门外!有一个……一个看起来像商人,但脸色青白的男人!他说……他说他叫罗格里斯,是散塔林会的人!有关于火山和此次袭击的、能拯救无冬城的重要情报,要求立刻面见领主和竖琴手负责人!”
    死寂。
    指挥室内所有的争吵、哭泣、绝望的低语,在这一瞬间,全部停滞了。
    达格特·无烬霍然转身,灰蓝色的眼睛如同鹰隼。
    菲利诺主教捻着不存在的珠串,眉头紧锁,看向睁开眼的赛伊丝——她深灰的眸子里,惊疑、警惕、以及一丝绝境中抓住什么的急迫,激烈地交织着。
    散塔林会?
    在这种时候?主动上门?
    提供……拯救城市的情报?
    甚至主动要求见竖琴手?
    荒谬,诡异,难以置信。
    但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中,哪怕是最可疑的一星磷火,也足以吸引所有濒死之人的目光。
    “带他进来。”达格特·无烬的声音,冰冷而疲惫,“搜身,解除一切武装和魔法物品。菲利诺主教,劳烦准备诚实之域。赛伊丝女士,”他看向红发的竖琴手,“你和我一起,听听这位客人,到底想说什么。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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