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还从未感觉过如此的放松。
    正当她准备彻底融入黑暗时,一阵压抑在喉间的低细哭声,传入了她的耳中。
    姬雪本想睁开眼睛,确认哭声的来源,但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了。
    她竖起耳朵,勉强分辨了一下,那应该是她母亲的哭声。
    母亲为什么在哭?
    哦,对了,因为我快死了……
    我……快死了……
    快死了……
    ……死了?
    不!
    我怎么会死?
    瞬间,海量的记忆,冲入了她的脑海——
    偶像的笑容、被骗入《不安引》的过程、逐渐隆起的肚腹、令人作呕的飞蛾……
    从结局到细节,她全都想起来了!
    她压根儿就没有先天的疾病,她一直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孩,父母也从未为她的身体,忧心到这种程度。
    所有的一切,都是“引”在背后捣鬼!
    姬雪突然开始急促地喘息,她将全部的力量,都凝聚在了右手,打算扯掉口鼻上的呼吸机,将真相尽数告知父母。
    她不在乎自己,能不能被成功获救,但至少,她不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。
    姬雪的脸部涨得通红,枯瘦的手臂,浮起一道道可怖的青筋。
    然而,最终取得的效果,只是右手的食指,轻微地蜷缩了一下。
    就连紧握着姬雪双手的父母,都丝毫没有察觉到女儿的意图。
    即便心中溢满了不甘,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,还是无法逆转地出现了一条笔直的横线。
    伴随着一声毫无间隔且刺耳的“哔——”,姬雪的生命,正式走到了尽头。
    姬雪的父母,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痛苦,他们扑到女儿的身体上,放声大哭了起来。
    第182章 刘郁(一)
    我叫刘郁。
    从我出生起,我就没有见过我的父母。
    我跟随我的爷爷奶奶,住在乡下一间破烂的小屋里。
    不同于现代人口中的乡下,我居住的环境,是真正意义上的乡下。
    破败、落后、愚昧和荒凉,弥漫在这个半个小时就能走完的地方。
    我曾经询问过爷爷奶奶,我的父母在哪里,他们告诉我,父母去了大城市,为了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着。
    我不相信他们,如果我的父母,真的那么努力,为什么我的生活,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。
    久而久之,我不再询问有关父母的信息,而是乖乖地当好爷爷奶奶的孙子,不让他们为我操心。
    在我九岁那年,爷爷在我们居住的破屋里去世,他在生前没有去过医院,死后也是一样。
    因此,我和奶奶压根儿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,为了避免不明疾病的蔓延,也为了节省为数不多的钱财,我和奶奶借了一把小推车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将他弄上了后山,埋在了山头。
    爷爷平素没什么爱好,唯一算得上是悠闲的时光,就是坐在空旷的土地上看夕阳。
    在我三四岁的时候,我经常陪着爷爷一起,靠在门前的小土堆上,静静地凝视着那轮血红的斜阳,直到它将整片天空,都染成鸭蛋黄的颜色。
    每当那个时刻来临,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流下口水。
    毕竟,在我的童年里,咸鸭蛋这种食物,是过年时才能出现在饭桌上的奢侈品。
    现在,我和奶奶将爷爷葬在了乡下的最高点。
    希望他每天都能看到最美丽的夕阳吧。
    我回过头,最后看了一眼埋葬他的地方,就跟随奶奶走下了山头。
    等我长到了十一岁时,奶奶突然决定卖掉这间供我们容身的小屋。
    她说,她要带着我去县城,带我去能够读书的地方,接受基础的教育。
    ……读书?
    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。
    我不明白奶奶的意思,但我隐隐地猜到,我即将离开这间既漏雨又漏风的破屋子。
    我应该觉得高兴,但当时的我,却说不清内心的感受。
    就像被邻居家的狼狗,恶狠狠地咬了一口,心中忿恨万分,却又无计可施,几天之后,发现这条狼狗,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人毒死在了街头。
    比起大仇得报的畅快,更多的是没由来的怅然。
    那时,我的文化水平不高,不知道这就叫做“百感交集”。
    变卖房子的当天,奶奶就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和瘦瘦的我,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。
    我们买不起车票,只能跟外人商量,挤在他们的牛车边缘,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包裹,体验着一次又一次的颠簸。
    最开始的我,还觉得这样的颠簸很有趣,激动地拍着奶奶的肩膀,向她述说着我的喜悦。
    直到没有得到回应的我,好奇地转过头,看向坐在我身边的奶奶,却发现她的脸色发青,双眼紧闭,嘴唇颤抖,一副难掩痛苦的神色。
    怎么会这样?
    我完全无法理解。
    但很快,被颠得忍不住开始干呕的我,就顶着一张发青的脸,绞紧了手指,与奶奶刚才的模样,简直如出一辙。
    就这样,牛车换步行,步行换牛车,我们终于抵达了奶奶口中的县城。
    比起乡下的萧条,眼前的县城,确实算得上繁华。
    两层以上的高楼,林立在我的眼前,街上来往的人群,也大都骑着自行车。
    要知道,自行车这样的代步工具,在我们曾经居住的乡下,一年都瞧不上几回。
    望着这些光看外表就知道内里十分舒适的建筑,我满怀期待地开始揣测起我和奶奶即将前往的住所。
    然而,我注定要失望了。
    那间破败的小屋,显然没有为奶奶,带来丰厚的收益,她沉默地拉着我,在这座大得出奇的县城里,七拐八绕,最终来到了一幢四层的小楼前。
    我打量着这幢小楼,心中颇为满意。
    虽然外表老旧,但胜在宽敞,四周也足够阒静,几棵粗壮的绿树,交叠着投下浓重的阴影。
    我已经忍不住开始幻想,盛夏的傍晚,我和奶奶各自倚着一把躺椅,在楼下乘凉的情景。
    “我们住哪层?”
    我迫不及待地向奶奶发问道。
    一楼最好,自带个小院子,还可以随时随地去外面玩耍。
    四楼也不错,视野极佳,最顶层的那片空间,大概率也属于四楼的住户。
    二楼和三楼差不多,没什么特色,却也没什么缺点。
    我迅速在心中做了划分。
    奶奶依旧沉默着,她握紧了我的手,带我一步步地沿着楼梯,向下走去。
    ……向下?
    我逐渐感觉出了不对。
    我们已经身处一楼的位置,为什么还能继续向下?
    直到奶奶领着我,进入一间逼仄且散发着霉味儿的地下室,我才终于知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。
    我顿时陷入了沉默。
    尽管我和奶奶,都不再开口,我们还是默契地收拾起这间几步见方的住所。
    地下室没有窗户,只有一个悬吊在房间中央的灯泡,借着从敞开的大门中,透出的微光,我摸索了半天,终于找到了开关。
    啪嗒——
    昏黄的灯光亮起,几轮闪烁之后,总算是稳定了下来。
    地下室中的黑暗,勉强被驱散了大半,我趁机观察起这里的环境。
    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,一个柜子,一个炉灶。
    浴室和盥洗室,被一条简陋的帘布隔开,虽然看不清帘布后的情景,但我基本可以肯定,那里是一个蹲坑和一个用软管连接的水龙头。
    为了印证我的猜测,我几步上前,拉开帘布,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我预料中的情景。
    除了蹲坑的颜色。
    即便是乡下的旱厕,都无法匹敌眼前这个蹲坑的脏污程度。
    我厌恶地捂住鼻子,准备待会儿重点清理这一块。
    “挺好的。”我主动打破了沉默,“至少不会漏雨。”
    闻言,奶奶似乎叹了一口气。
    下一秒,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,像是小时候那样。
    我立马笑了出来。
    我知道,什么都没变,非要说改变的话,那也是越来越好。
    我和奶奶用了一周的时间,适应新环境,除了地下室的潮湿,让奶奶的膝盖,总是隐隐作痛,整体还算舒适。
    “你的年纪,再过一年就可以上初中了。”
    午后,奶奶坐在床边,看着在炉灶旁忙碌的我,突然开口说道。
    ……初中?
    我瞬间联想到奶奶之前提过的“读书”,大概……是一个意思?
    我不确定地猜测道。
    我的直觉告诉我,这件事,是关乎我命运的人生大事。
    于是,我立马停下了手中的清理,来到了奶奶的身边,乖巧地坐了下来。
    “奶奶,我愿意上初中。”
    我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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