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覃不知他心中百般滋味,本来还有些话想叮嘱,现下看来,是油盐不进了。
    罢了,反正还有不少时日,他调转话头,撇眼道:“世鸣,如今我为楚太子,王兄答应过你,要举你为王,若非质魏,这太子该是你的……”
    楚燎不等他说完,摆摆手打断道:“无妨无妨,我本就无必要称王之心,王兄为太子,比诗文出众的弈哥儿更服众意。”
    连远在魏国的楚燎都明白这其中道理,楚覃吐出一口气,笑着摸了摸他的头,“我们世鸣,真的长大了。”
    楚燎抄手抱起,晃了晃脑袋得色道:“那是自然,我本来就天赋异禀!”
    “可王兄还是不能立马将你带回楚国,”楚覃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,“世鸣,再给王兄一点时间。”
    他要把楚燎留在魏地,安魏王的心,吊楚王的心。
    楚国内政尚且不稳,回去后又是连绵战事,楚燎寸功未立,贸然将之带回,只会任人鱼肉。
    楚燎望着他脸上的歉意,手搭在他肩膀上,笑道:“王兄放心,就算你要我现在跟你回去,我也不会从的。”
    楚覃抬眼,见他眼中有燎燎火光,不免为之一怔。
    他不是不想家,不想父王母后,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。
    只是他不远千里来到异地,若就这么一走了之,太像个不成器的笑话。
    楚覃是看着他长大的亲人,越离是陪他熬过来的亲人,他得给他们一个从一而终的交待。
    “王兄,”他对着楚覃笑得灿烂,少年的影子不似当年,初现气象:“此去你不必挂怀,我是你千里之外的火把,终有一日,我要这把火燎尽中原,没有人敢再以蛮夷蔑楚。”
    “我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楚国。”
    第28章 春和
    第二日,春气升腾,皎皎层云翻滚,目皆清朗。
    魏王在安邑城外、楚魏两军之地与楚太子歃血为盟,众宾观礼,唱礼声渐次排开,在渺茫的人群中赫赫回荡。
    魏明与楚燎并排而列,楚燎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高台之上,血流不止的祭品颈间热意汩汩,沾湿了它们胸前的皮毛。
    白山羊微弱地扑腾着四蹄,散发着最后徒劳的生息。
    前两日得知楚魏将盟的魏明尚且喜笑颜开,还对楚燎言明今后不再为质主,而是盟友。
    彼时楚燎心中一痛,勉强笑了笑,不忍贬损他的真心。
    不过两日,他便对楚魏之盟失了兴致,仿佛在看一场宫廷夜宴,别开生面,却也意兴阑珊。
    放眼望去,皆是鬼影重重,目力所及,皆是逐鹿敌手。
    他追随楚燎的视线,垂下的手撞了撞楚燎的。
    楚燎转脸过来,他却并未看他。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楚燎小声问。
    “我不想……”
    他的话音被猝然炸响的鼓点盖过,鼓槌由袒露单肩的力士擎住,嘭嘭嘭砸得鼓面血肉模糊。
    楚燎凑过去些许,长眉蹙起,上扬的眼角近在咫尺,“你不想什么?”
    魏明在怆然的鼓声中听到命运的讥笑,心中涌起莫名的怒意,他拨开楚燎的脸,双手背在身后,捏着指节等鼓点熄灭。
    待鼓声于四合散尽,楚燎观他脸色,再一次问道:“长清,你怎么了?”
    魏明瞥了他一眼,笑道:“过些时候我也要入伍了,我还不想披坚执锐。”
    推贤令上至王侯下垂庶民,魏明身为王侯之子自然是虎视眈眈,身先士卒。
    闲置西苑的三公子魏裴也没能逃过,届时与魏明一齐入伍。至于四公子魏珩身有宿疾无法见血,魏王厌弃夺去他公子之位,贬为庶人。
    众臣见魏王雷霆手段丝毫不避亲,也只好含泪送子嗣入伍,一时安邑城中少了好些打马走街的纨绔子弟。
    “无事,你别怕,”楚燎拿手背撞了撞他的,“我陪你一起去,不过是军中训练,你虽输我一截,比之其他王侯却已是佼佼者。”
    台上魏王赏赐了楚军许多珍宝之物,又说了些两家之好的漂亮话。
    魏明颔首道:“好,听你的。”
    楚燎张了张嘴,有些稀罕地挠了挠后脑勺,转头扫了一圈,依旧看不见那人的身影。
    越离的身份太低,只能候在大军之外,等着盟誓散去后楚燎途经。
    楚燎思及此,又酸又涩的滋味在心头蔓延。
    不知从何时开始,他一看到越离,心中便涌起丝丝缕缕的痒意,总是未语先笑,傻兮兮地等着越离敲他的脑袋。
    若是看不到他,便时时走神,咂摸着他现在大抵是与姬承呆在一块儿,心中便充满了戾气与涩意,与从前如出一辙……
    如出一辙吗?
    越离在烛下讲学的认真神色,温雅的眉眼浸入深沉夜色之中,楚燎的指尖猛然掐入掌心,掐死那些不可名状的心意。
    魏明与他一般年纪,高夫人早早安排了书童跟在魏明身边,生怕他为欲所困,走了岔路毁了名声。
    明面上魏明不好拂了母亲的忧虑之意,也懒得做什么不耽私欲的保证,收下书童却不准他近身,每日习文练武更加卖力。
    两人曾为此事做过一番讨论,魏明认为大情大欲,小情小欲,无情无欲。
    楚燎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王,除了他的母后,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夫人,魏王不也如此?
    由此可见,情与欲无关,可分而论之。
    魏明自然知道母亲并非父王独爱,正因君恩浩荡,才有数不清的夜中啜泣。
    就是这该死的分而论之,才管杀不管埋,平白埋没了多少痴心!
    楚燎不服,还要再辩,便听他冷冷道:“你自比为王,以为天下人都要来求你的情,争你的欲,你又怎知动情之人不是你?倘若你情牵之人无心争你,逼你将情与欲分而论之,转投他人怀抱,适时你又如何自处?”
    楚燎目瞪口呆,眼珠转了半晌,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袭长衫,与他人并肩而去的背影。
    他怎么能跟别人离开?
    他明明答应过,不会抛下自己……
    楚燎不敢再想,怕自己气绝身亡。
    若是前去军营便无法带上越离,楚燎本不想掺和,魏明不说,他也就不语。
    可那些搅缠的思绪扰得他心烦意乱,不如借此离开,兴许自己只是在他身边呆了太久,被经年累月的目光所惑,迷了心智。
    春阳破开厚重的云层,扬起一地尘灰,风干了高台热血,一路泼洒到安邑城内,莲宫廊外。
    公主菱望着廊下春光,神情恹恹,趴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只不再跳起的草蚂蚱。
    她是魏王最小的女儿,比魏明长两岁,养在深闺已美名在外,一般的王公贵族尚不敢肖想。
    殿上魏王半真半假欲与楚覃结亲,楚覃一番尊主贬己,虽是拒意,倒很合魏王试探之心。
    魏菱不明白政事上的弯绕,只知自己险些就要背井离乡,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,从此老死他乡,不复得见……
    她吓得闹了半宿哭了半宿,晨起又被闻讯而来的母亲好生训斥一番,公主之仪不可丧,嫁娶之事,怎能由她任性?
    想着想着,她瘪紧了嘴憋了满眶的泪,苦大仇深地和那只草蚂蚱额头相抵,水光朦胧间隐约见一人玄衣负手穿拱而来。
    “那是……”
    侍女霜洛没有水帘遮挡,先她一步宣道:“公主,陈将军来了,哎,公主!”
    魏菱的眼泪滴在原地,人已经咋咋呼呼地提裙奔出,窗框上的草蚂蚱经风一过,歪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。
    今日城外歃血为盟,陈修枚尚在守孝,去与不去都不打紧。
    她在家中待得烦闷,又听闻昨日殿上大王欲将小公主许给楚覃,虽未有果,估计也吓她不轻。
    想来上次答应进宫看她,一晃已是年过,不如趁着今日春风前来赴约。
    陈修枚眼前一晃,公主钗环在光下晕出淡影,一身繁复贵重的衣裙压在她薄薄的肩头,大抵是又被冯夫人训过,要她着华服习礼仪……
    可惜繁礼压不弯春芽,小公主杏眼弯弯,似乎长高了些,颊边润泽的轮廓褪去些许,与这个时节相衬得过分,正蹦蹦跳跳朝她奔来。
    陈修枚眼尖,看到她面前的一方小小水洼,连忙抬手要去接:“公主小心!”
    魏菱哪顾得上水洼还是深坑,一心只想往她身边扑去。
    然而一年过去,她不止长了个子,电光火石间她踩进水洼,在侍女们的惊呼中如愿以偿滑倒在地,险些磕在石头上。
    疼得她眼泪直飚,根本来不及酝酿。
    下一刻她腾空而起,被陈修枚抄膝抱起,疾步走向屋中。
    “别,别回去,”魏菱把眼泪抹在她肩头,陈修枚疑惑垂目,应声顿住脚步,她躲开眼往怀里缩了缩,嚅喏道:“我不想回去,将军带我去散散心,好吗?”
    陈修枚倒不强求,轻声问她:“可有摔伤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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