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夜晚,小郎含着泪水,顶着红肿的面庞,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他。
    他们肉挨着肉,一块儿瑟瑟发抖。
    他最终没有死。
    小郎守了他一整夜,领回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他。
    之后的日子,如洪流滚滚眼前过。
    季之唯曾冰封忘却的、相隔整整两年时光的旧日,尽数在梦中奔涌而来。
    他在偏院荒芜的地界上住了下来,和小郎一起。
    穷得简直叮当响,真正的一件衣服反复穿,冬日里能燃起黑炭,两个人都要心满意足的高兴一阵。
    季之唯从未度过这样的困苦日子,现在回头看,也还是觉得苦,可他实在像在做梦,完全关闭了曾经的过往,短暂做了一回另一个人。
    他的心中没有怨恨,没有嫉妒,没有不甘,没有束缚,没有规矩。
    他的眼不看高位,不看功名,不看权柄,只看湛蓝的天,看眼前的饭,看团云。
    团云呢,实在好,热腾腾的一颗心,无暇似的水晶人。
    “如果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就好了,我会擂好院墙,围上篱笆,养一些鸡鸭,建三间向阳的砖房,每日都能见着阳光,便是最冷的冬天,也能暖暖的,不必缩腰塌背团成一团。”
    “还要再弄一个大大的厨房,里头备上满满的柴火和米缸,每天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去做饭,再不受人打骂,想吃多少就做多少。”
    小郎在春日的山坡上,悄悄和他说。
    季之唯看他的眼睛,问:“这要多少钱?”
    “二十两。”
    “那现在还差多少?”
    “二十二两?”
    “你小松鼠似的存钱,怎么还倒欠二两。”
    季之唯惊讶,可转瞬,他便清楚小郎小半生的钱都到了何处。
    在季之唯的身体里,在他喝的每一口药、吃的每一粒米里。
    他们萍水相逢,素不相识,可团云有什么东西都紧着他,明明自己也缺,却都先填补给他。
    小郎给了他太多的关切关注关爱。
    小郎看着他,双眼清澈而温柔,装着一方开阔的水与天,再大的愁苦,在此也能化为云烟。
    而他看着小郎,看到一朵白昙,生在穷山恶水里,长在污沼淤泥中。
    每一颗名贵珠子在被送上贵人头冠之前都曾沉睡在河滩蚌肉里,他知晓自己有多幸运,才能抢在所有人前头先发现了他。
    那时的季之唯,是有资格谈真心和情爱的,他敢对天说,对任何一尊神明讲:他爱团云,发自内心。
    他尚且没有记忆,已察觉团云正是他人生魂灵的缺口。
    他在县衙备了自己的案,头回领到工钱的那一天,便急切地捧着铜钱找小郎求婚。
    小郎早在坚决要救他性命的那天就被父母弟弟扫地出门,靠着拼死辛劳才寻得一处栖身地,他已经一无所依,却并没有立即松口,几度询问季之唯:
    “你真的要娶我吗?”
    “你识得字,能出去教书,即便想不起出身,来日一定也有前途。你还生得这般好,而我只是一个睁眼瞎子般的小郎……”
    季之唯郑重将他打断:“我只要你。”
    “可是。”
    小郎说:“我这样贱。”
    季之唯抱住小郎,鼻头泛酸,为小郎积年累月遭受的轻视和委屈。
    那一刻,他心痛更胜小郎自身:“若没有你,哪有他们的今天?都是些忘恩负义肮脏自利之徒。”
    “你一点都不低贱,你在我心中,贵不可挡,我能娶你为妻,都算怀璧有罪。”
    “小郎,你陷在泥里,旁人看你是泥,可我看你在天上,你是天上的云团,都怪原来的名字不好……”
    整整十五年,小郎只得一个称呼,他的爹娘叫他小贱货。
    季之唯抓住小郎的手,问:“团云——从此以后,你就叫团云好不好?我们结为夫妻,我来守你一生,再也不许任何人轻你贱你。”
    “我对天发誓。”
    小郎许久无话,半晌,落下泪来。
    几日后他们成了亲。
    简单的婚礼,没有婚宴,李阿婆送了两颗红鸡蛋,他们两个分着吃了,吃完交杯发誓,从此互珍互爱,绝不相负。
    团云,团云。
    这名字还是他起的。
    季之唯猛然睁开眼睛,一口凉气顺入喉管,他的眼睛湿润了。
    第11章
    16:
    团云,他的妻子。
    他轻贱团云,冷待团云,已有两年。
    季之唯坐起身来,闭上眼睛,一时间情绪翻涌如啸,久久无言。
    身边自他跌倒,早守着一箩筐的小厮,见他醒来,一齐围上来唤:“二爷。”
    人人瞧着紧张公子身体,私下交换眼神,在意的其实都是自己的小命,嘴上说着老爷主母焦心不已,可室内除了仆人,主人家根本不见人影。
    季之唯对此已是习惯了,伯爵府就是这个样子,金石灿烂本就伴随着疏冷凉薄。他一直都是一个人。
    可因着被他遗忘的一段回忆归了位,他忽地重新感觉到一种缠绵的痛感,很轻微,不至于让人受不住,却又分明存在,如一根卡在肉里很浅的小刺。
    曾经,他以为遇上团云是他落了难。
    现在才彻悟,那是他从荒芜死处逃了出去,干瘪五脏生出血肉来喘息了那么两息。
    挥手叫仆从全部下去。
    成群的医者也都屏退。
    最近身服侍的小厮欲言又止,到底不敢违逆他半句,跟着出去煎药了。
    季之唯躺下,头痛得厉害,无力顾忌,反复在床上辗转。
    团云有孕了,不是他的,原本他是要去质问他,乃至于杀了他。
    可现在,别说处置团云,他甚至不敢思索这孩子是怎么来的,正如他不敢回想上次见到团云都说了些什么再上一次又说了些什么。
    一夜难眠。
    翌日清晨,天色刚刚放亮,季之唯双目赤红,推开了房门。
    守夜的小厮看清他的模样骇了一跳,回话的时候半天不敢抬头,大气也不敢喘。
    “叫门房备车。”
    “管家和账房去库房看单子,备一份重礼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小厮全都应了,要走又被叫住。
    “夫人……夫人在何处?”季之唯问。
    在二公子的口中,极少提起那位人,必须要提也只以院落名代称,小厮一瞬没有反应过来,愣了下竟依然不知他在问什么。
    “夫人如今有孕在身,老夫人免了请安事宜,这个时辰,想来应该还在安睡。”
    他其实也不确定,二房这个地方,从来没有人关注团云这个人,可这位‘夫人’不在自己的院落还能在哪儿呢?
    答完,小厮退下。
    季之唯在门口看天,等待小一个时辰,到底没有抬腿去往团云的院落。
    万事完备,近晌午,季之唯出门——
    去拜访崔见鹰。
    崔见鹰家的门槛,他是极少去登的,几乎可做京内惊闻,此时也顾不得了。
    赶得不巧,崔见鹰竟不在,管家说崔见鹰出门见客,归时不知。
    季之唯一度当他是借口推诿,崔见鹰和他的关系正是这般反复不定,可下一刻管家又给了他酒楼地址,季之唯寻着找去,终于见着崔见鹰。
    崔见鹰果然是在见客,请他进门的时候桌上摆着两只名贵茶盏,似刚结束不久。
    见了季之唯,还没跟季之唯过嘴,已千里眼顺风耳一般知道了季之唯来拜访的事,对上眼就笑,丝毫不觉惊讶:“竟有风能把表兄这样的贵人吹到我这儿,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。”
    多么快的消息,他已经把整个盛京都抓在了手里。
    崔见鹰比他还小一岁。
    季之唯看着眼前这似鹰似虎的男人,想到了年少时的一些事。
    他和崔见鹰是一同读过很长一段时间书的。
    人多的地方龃龉就多,崔见鹰有个庶子充嫡子的特殊身份,再加上性情尖锐睚眦必报的性格,在一众贵族少年里十分不讨喜,他一个人遭讥讽孤立,却全不当回事,顶着众人嘲笑谄媚低贱不入流,也硬是要在当时还是皇子之一的陛下面前鞍前马后,俯首为犬。
    当时他和崔见鹰还没有闹过,便是他也看不过去,去找崔见鹰。
    崔见鹰的反应十分地大言不惭,回他反问:“表兄是看不惯我,还是嫉妒我?”
    “我嫉妒你毛遂自荐做给皇家做狗?”他感到一阵荒谬。
    “嫉妒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,嫉妒我能明目张胆的持刀向外。”
    崔见鹰看着他,平视之中,又像临下俯视,令他铭记至今:
    “其实你恨你嫡兄恨得要死了,他处处不如你,就因为出生比你早,什么好东西都被他占了去,你每次看到他那个废物样子都这么想,对不对?”
    “你看,你连对着自己都不敢承认,我是真小人,你又是什么好东西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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